第62章 番外二·邪云篇

初初来到女床山那阵,邪云总是木着一张脸,神出鬼没,一言不发,一度让白泽以为他是个小哑巴。就跑去跟连玦说,胤玄带回来了一个小哑巴,脾气贼大,跟他说话都不带理人的。

连玦好笑道:“你不是说人家是哑巴么,叫人家怎么理你呀。”

“那至少可以笑笑嘛,他连笑也不笑,像个没有感情的木头。”

“那胤玄有说是从哪捡回来的这个木……呃不,是哑巴,呃不,也不是。诶,说了半天你连人家的名字都没告诉我。”

“邪云,他叫邪云。”

“哦,那胤玄是从哪把这个邪云带回来的啊?”

“从鬼煞城带回来的,你前阵子不是在西荒游历么,还不知道,胤玄去鬼煞城跟鬼帝打了一架,回来的时候就带着这个小拖油瓶。”

连玦哭笑不得,“又是小哑巴,又是小拖油瓶,我说白泽啊,你对这个邪云小朋友意见不小啊。该不会是看胤玄对这个小朋友太好,你吃醋了吧。”

白泽甩甩尾巴,不作声了。

“哟,难不成真被我言中了?”

一瞬间,白泽连耳朵都耷拉下来了,“那小拖油瓶被带回来的时候身上带着伤,在床上躺了好些天,胤玄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,还给他烧菜。一门心思全在他身上,对我都不咋搭理了,感觉要被扔掉。”

连玦啼笑皆非,“什么就被扔掉了,你也想太多了。我这次从西荒回来带回来一把剑,还要请你家主人帮着赏鉴赏鉴,顺带去看看邪云小朋友。咱们这就走吧。”

到了清凉洞,胤玄正坐在案后煎茶,一个黑衣少年盘腿坐在角落里,拿着一块木头削来削去的,看见有人进来只抬眼瞬了一瞬,复又低下头去削他的木头了。虽然仅仅对视了一眼,不足一个弹指的时间,但连玦仍是激灵灵打了个寒颤。那孩子,身上阴风飒飒的鬼气,真是让人不寒而栗呢。

胤玄及时拉回了他的神思,“傻愣着干嘛,我煎了好茶,一起品品吧。”连玦于是过去陪胤玄喝茶。

白泽就往胤玄脚边一蜷,一副懒洋洋的神兽样子。

茶品至半途,连玦把他的剑拿出来,要胤玄给他看看。解开裹布一看,剑身布满了绿锈,形如废铁无异。

白泽睁开眼看了一眼,“这不就是一块废铁么,也值得你从西荒带回来巴巴地胤玄看。”

“你懂什么,这剑有名堂着呢。”连玦不服气地反驳,“把手按在剑身上,可以感受到里面的灵力流动。是个宝贝呢。”

胤玄忽然道:“这剑是你从西荒带回来的?”

“嗯,荒漠里捡的。怎么样,是不是捡了个宝贝呀?”

胤玄答非所问,“你这次回来没给我带礼物是不是?”

连玦揉揉鼻子,“嗯,是没带。我寻思着带了你也不见得乐意收,之前几次不都是嫌弃的不行么,这次干脆就不送了,省得又被你嫌弃。”

胤玄端详着手上的剑,“这次不如就送我这把剑吧。”

“你想要就送你呗。”胤玄难得主动开口从他要一次东西,连玦答应得很痛快,然而不出片刻功夫,他就后悔得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了。胤玄听见连玦说把东西送他了,立即提剑走出洞府。

到了外面的一处宽敞地界,他手握剑柄,将灵力源源不断输入剑中,原本布满绿色铜锈的剑身渐渐裂开,缝隙中,红光血浆一样流淌。裂缝越来越大。胤玄把剑一指苍穹,龙吟虎啸之声过后,红光直冲天际。

耀目的红光消失后,连玦与白泽睁开眼睛。这时胤玄手上拿的早就不是一块废铁了,而是一柄可遇不可求的仙家神器。剑身黑中透红,煞气缭绕,一眼望去即知其不凡。

胤玄持剑舞了一会儿,那剑内像是宿着剑灵,一开始不肯给他使,后来被胤玄一点点用仙力压制了下去,这才得心应手地耍起来。一边舞着剑一边感叹,“堕仙清蓝以九幽地狱的鬼煞怨气淬炼而成的仙鬼之剑戮生,当年清蓝上仙寂灭后这剑就随着他一起销声匿迹。多少神仙欲求而不得,想不到今日竟被你歪打正着捡了回来,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。”

连玦怏怏的,“早知道这剑这么有名堂就不送你了。”

“你不送我自己也用不了,这剑煞气太重,不是你可以驾驭的。”挽过连玦,“走吧,进屋在喝杯茶。大不了改日我另找一件趁手的仙器补偿你。”

话是这么说,可连玦仍是不免抑郁。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,忽然心生一计。下床穿上衣服,偷偷潜进胤玄的清凉洞,就像把戮生剑偷出来。

胤玄也大意了,把剑就放在书房里的案上。连玦见了激动不已,正要伸手去拿,一阵阴风忽然扫过他背脊。他回头一看,邪云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,正拿一双鬼气森森的眸子看着他。

连玦着实被吓了一跳,后退一步,腰眼卡在桌角上,发出一声痛嘶。接着又训斥邪云,“我说你这个孩子,怎么跟个幽灵似的。走路也不知道发个声。大晚上的吓不吓人,去去去,回屋睡觉去。”伸手又要碰戮生剑。

邪云忽飘到他身侧,不带任何感情地说:“左手动,砍左手;右手动,砍右手。”

“嘿,敢情你不是哑巴呀。”连玦诧异地抬起头,“还要砍我手,小鬼,你还是敢说。一边凉快去,看在你家主人的面子上,我也不为难你了。”

邪云一动不动。

连玦忍不住推了他一把,谁知这一推,手臂就被一团鬼气给缠住了。轻盈若雾,坚韧如丝,沿着他的手臂向上攀爬,直到把他的整个身子都给裹住了,变成了一只黑色大蝉蛹,只露出一颗头。

“嘭”地一声摔到胤玄床前。邪云的声音冷的像没有温度的冰凌,“他偷东西。”

胤玄早就醒了,就是一直懒得出去。想给好友留点面子,反正那剑他拿去了也用不了,隔两天还得给他送回来。邪云的插手让他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不行了。看着好友狼狈的样子,忍不住笑了。

连玦却恼极了,“你还笑,还不快叫这小鬼帮我解开!”

“什么小鬼,我家邪云有名字。你求他呀,求他他就帮你解了。”

“要我像这种小鬼求饶,我才不。”话音才落地,缠绕他的鬼气瞬间收紧,惹得他吱哇哇大叫起来,“我错了我错了,邪云大爷,求您快放了我吧。”

邪云拿不定主意。看了看胤玄。见胤玄点头了才放开连玦。

连玦一得自由,从地上爬起来,舒展筋骨。胤玄低声念了两句剑诀,召唤来戮生,递给连玦,“拿去吧,不让你吃点苦头你是不会死心的。”

连玦看了看胤玄,“说准了啊,万一我使的得心应手,可就不还你了。”胤玄表示自己没有意见。结果第二天连玦就把剑还回来了,从他身上的伤来看,这苦头应该是没少吃。

白泽对邪云的不满愈发深了。尤其在他像个跟屁虫一样寸步不离地跟着胤玄的时候。只要有胤玄在的地方就有他。胤玄竟然也允许他这样,这简直气坏了白泽,让他觉得自己在胤玄面前彻底失宠了。

但他们白泽一族素来秉性忠厚,不会玩什么心眼。遇到这种情况白泽只能暗自伤心,身上的毛也一日暗淡似一日了。

胤玄看出了白泽的反常,但琢磨不透什么原因,还跟连玦嘀咕来着,说白泽最近不知怎么了,总是没精打采的,看样子像是心情不大好。可他一个神兽,心思单纯,也不知什么能影响他的心情。连玦听完就笑了,“你呆不呆啊,除了你这个主人,谁还能影响他的心情。你最近对那邪云小朋友关心得紧。他吃醋了,觉得自己要失宠了。”

胤玄哑然失笑,“他竟是这样想的。”

“他一出生母亲就、即惨遭杀害,内心敏感脆弱着呢,自然需要你这个做主人的多多关怀了。”

“这阵子确实忽略了他,待我过会儿回去同他好好谈谈。”

“对了,邪云那个小家伙到底是什么来路?竟让你对他那么上心。”

“他无非是鬼帝训练的无数鬼兵中的一个罢了,能有什么来路。之所以把他带回来,悉心关照,是因为他救了我的命……”

那是七月十五鬼门大开之日。

每逢这日位于鬼煞城上方的清流村都会举行一场生祭,向下面的鬼帝献祭一名婴孩,以此祈求那些鬼怪不要上来捣乱。献祭的婴孩会被炼化成鬼婴,下场惨不可述。本来这件事不该胤玄管,但遇上了又有什么办法。

这鬼帝也不是货真价实的鬼帝,乃是自封的野鸡鬼帝,手下只有数百个自己训练的鬼兵。要不然胤玄也不会只身闯这鬼煞城。

劈开黄泉之道,胤玄顺利进入鬼煞城。城内阴风飒飒,墙头上阴旗招招,周遭是不绝于耳的鬼哭狼嚎。

才落地,万千厉鬼就缠嬲上来,多半是女鬼,企图以色相蛊惑。胤玄仙骨清正,又岂会惧怕这种雕虫小计,以神光震退了一众女鬼,抬脚往鬼帝的老巢走去。那鬼帝精明得很,知道这次来了不得了的敌人,畏缩着不肯出战,只打发手下的那些小鬼出来应战。想以车轮战消耗掉胤玄的大部分神力,然后再由他出面击退甚至消灭胤玄这个劲敌。

他这个如意算盘还真打对了。胤玄嘀咕了那些鬼兵的实力,被他们围攻得喘不过气来,等轮到了与鬼帝对决,他身上早已千疮百孔了,仅靠一口神力苦苦支撑着。鬼帝虽是个野鸡鬼帝,本事倒是不容小觑。战况胶着之际,鬼帝骤然祭出一枚鬼玺,口中默念冥文,封印开启,鬼玺中射出一缕红光,于半空中形成一个漩涡。胤玄被漩涡吸附着不断向前。鬼玺是打开魂墟的钥匙,魂墟中封印着不计其数的生魂恶鬼,一旦落入其中下场可想而知。

胤玄拼命抗拒着,拿出天羽弓,搭上一只刻有经文的羽箭,可是魂墟的吸力太大了,迫使他根本拉不开弓。

两个恶灵飘荡过来,缠住他的手腕。天羽弓跌落在地。

鬼帝狞笑着,还以为他这次稳操胜券了。一个眸光阴翳的鬼族少年悄没声捡起了天羽弓,众鬼来不及阻止,眼看着箭带着呼啸的佛光射出去,正中鬼帝的心口。鬼帝这一伤,再掌控不了鬼玺,胤玄趁势反击。

那少年自然就是邪云。众鬼见中间出了这么一个叛徒,纷纷围上去撕咬。等胤玄这边打跑了鬼帝,上前来赶走那些野鬼的时候,邪云已经被咬的不成样子了。但他的致命伤还不在那。

弓箭上刻满了佛经,哪是他一个鬼能动的。牢牢被烙印在掌心的经文让他经受着蚀骨之苦,要不了多久,他就会魂飞魄散,永远消失在这个世间。胤玄看着他的眼睛,问他,为什么要这么做,邪云没有回答。于是胤玄把手放在他眉心上,通过这灵犀一指窥见了他的前世今生。

从连玦处告辞离开,胤玄直接回了清凉洞。找白泽谈了谈心,总算把他的郁闷化解了。渐渐地,也不再觉得邪云碍眼了,能够和他和平相处。

就这样过了数百年,胤玄去了星垂野当祭司,他们两个也一同跟了去。这一日清凉居落成,胤玄把笔递给邪云,“教你写了那么久的字,也该到了检验成果的时候了,匾额就交给你来提吧。”

邪云接过笔,在宣纸上写下了“清凉居”三个大字。轻轻吹一口气,那三个字就活了过来,飞到外面空白的匾额上。

胤玄带着他们两个走到竹林里,看上他们的新居,温言道:“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了。”

“家?”邪云的表情有茫然。

“对,家。”胤玄揉揉他的头,重音落在一个“家”字上,然后他看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他展露了笑容。

阳光下,干净而澄澈。

那些他生命中曾遗失的幸福,以另一种方式回到了他身边。这样的幸福一直持续到胤玄死去。没有人知道,当初在鬼煞城,胤玄为了挽救这个少年的性命,取下了自己的一根肋骨给他做身体。

春风拂过猗猗绿竹,少年抬起头,透过萧萧竹叶望向碧蓝的天空,然后阳光一闪,竹叶飘落方才还站着少年的位置已空荡荡无一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