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 思过时光

天青欲沉,扶幽端着一盘干果卧在高高的树杈上,胳膊上挽的红色披帛随势垂坠下去,随着微风左右款摆。

无恨崖高逾千丈,崖上天然生有一棵婆娑树,占据了无恨崖的制高点。从这里俯瞰下去,是漫无边际的浩渺云海。云围雾绕,高低沉浮,幻相万千。

扶幽牙口好,“嘎嘣”咬开一枚榛子,掏出榛子瓤抛进嘴里,一壁歪头问她二哥:“然后呢?长黎赢了还是荇风赢了?”

他们正在谈论长老竞选的事,经过为期三个多月的筛选,长黎不负众望脱颖而出,而原本不被看好的荇风也以一鸣惊人的姿态跃入众人视野。鸾君和诸位长老十分中意他们两个,为了公平起见,最后一关采取了比试法术的寻常测试,谁赢了谁就当这个长老。

扶幽问的就是这场比试的胜负。

扶丞揉揉酸疼的脖子,一直仰视着树上的妹妹让他很不舒服,偏偏说话时又习惯性地去看对方的脸,“长黎胜了,但是荇风也当上了长老。”

“这是何故?”扶幽不解。

“大祭司插手了,他觉得荇风是个不错的苗子,就又加了一个长老之位,原来不六个嘛,现在改七个了。”

“哈,长老院的那群老家伙就没敢出言反对?”扶幽虽然讨厌胤玄,但一方面这次事件受益的是她的朋友,另一方面吃瘪的又是那群她从前就很讨厌的老顽固,也就乐于谈论了。

“当然有人反对。”扶丞觉得脖子都不是自己的了,“但是大祭司说了,不拘一格方能降人才,滔滔不绝说了一堆把那几个反对的长老驳得哑口无言,也就没人敢反对了。”

实在受不了一直仰着个脖子,“我说你能不能下来?这样跟你说话也太费劲了。”

“你上来嘛,我躺的正舒服,不想下去。”

“我不上去,你再不下来我就走了。”

扶幽声音微微有几分失落,“哦,那你走吧……”

听到妹妹这可怜兮兮的语气,走出去的扶丞又走了回来,“你也别难过,顶多过个一两百年我和父君就把你弄下来,哪能真让你在这里呆上五百年。”

扶幽踢了踢脚尖的婆娑花,“我现在就想下去,十天半个月不见一个人,闷死了。”

“现在弄你下去我是没这个本事,你乖,多忍耐忍耐,等我下去了叫长黎荇风他们多来找你玩玩,陪你说说话。”

“他们初初荣任长老,有一大堆事要忙活,哪有时间陪我闲磕牙。最可恨的还是那个胤玄,都把禁忌这条从族规里废除了,还是要罚我。”

“没办法,谁叫你是在他废除这条族规之前犯的事。不过,值得高兴的是你现在可以没有任何顾忌地弹奏《潋滟曲》了,待我回头把琴给你捎来,也好消遣这大把时光。”

扶幽“嗯”了一声,嘱咐他二哥:“别忘了介绍菟丝给白泽,我之前答应要给白泽找玩伴的。”菟丝就是之前扶幽提到的过的扶丞的那只灵宠茕兔的名字。虽然当时只是随口一说,但扶幽一直记挂着。

扶丞回了句“知道了”,走到无恨崖前,展开双翼,飞了下去。

扶丞走后,扶幽又在树上坐了一会儿,将怀里的榛子一粒一粒剥开,放在盘中一角,聚成一个小堆。太阳行将西沉,绝大的一轮红日镶嵌在云海之上,落日熔金的光彩瞬间将她笼罩。

登上无恨崖面壁三月有余。原本她是死活不肯来的,还跟鸾君放话说,面壁思过是不可能,要么斩了她的手要么把她逐出星垂野,抑或斩了双手之后逐出星垂野,悉听尊便。

鸾君刚开始还好言相劝,叫她让他在胤玄很前难做,扶幽使小性子,充耳不闻。鸾君恼了,直接放出话来,叫她滚出星垂野,说她的手他也不稀罕要了,女儿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,趁早眼不见为净。

扶幽自小被宠惯了,不承望鸾君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,伤心极了,怕鸾君当真不认她,把她赶出星垂野,一个晚上就把眼睛哭成了核桃状。最后还是扶丞从中斡旋,给了她个台阶下,她这才乖乖就范,来到无恨崖面的壁。

把攒成一堆的榛子一股脑儿地塞进嘴巴里,扶幽跃下婆娑树,花朵受到震动,簌簌而落,其中有几朵落到扶幽的裙摆上,她觉得好看,捏个诀,将花镶在裙子上,远远看去,就像画上去的一样。

拎着名副其实的“花裙子”,扶幽抬脚回了山洞。

山洞里面有一面光滑的石壁,上面刻满了前代鸾君的手书,字迹鸾跂鸿惊,由此可见写此书者也是个率性洒脱之人。

扶幽在那面石壁前结跏趺坐,双手结作兰花状归于胸前,开始了晚修。

白泽驮着菟丝来看扶幽的时候扶幽正在洞里睡觉,朦胧中听到两个声音在拌嘴:

“笨阿泽,蠢阿泽,走快一点啦!”

“不……不行……我没力气了……”

“哼,这样就不行了,真没用!”

“这是上万级石阶啊,你在我身上坐着,又不费力气,我四只蹄子都要走断了!”

扶幽想起来无恨崖周围布了仙障,周围是不能使用法术的,倘或有人想上来,又没有翅膀,的确只能靠走的了。放眼星垂野,不属她这一族关系又跟她好的,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出来是谁。这样想着,扶幽就强自从睡梦中清醒了过来。

走出山洞往山道下一瞥,果然是白泽和菟丝两个。菟丝骑在白泽头上,不满意白泽的慢慢吐吐,拿一根六枝抽打着累到倒地不起的白泽,“快点啦,笨阿泽!”

扶幽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去,揪住菟丝的耳朵把她从白泽头上拎起来,“好啊,小菟丝,白泽那么老实你都好意思欺负,越来越调皮了。看我二哥下次来我不建议他做成红烧兔肉。”

菟丝在半空中蹬着腿:“坏幽幽,人家好心好意来看你,你居然揪我耳朵。放开我啦!”

扶幽哼了哼,把她扔在地上。落地的一瞬间她立刻踢了扶幽一脚,欢笑着跑开了。不同于一般兔子,茕兔是一种能够用双脚站立的兔子,极富灵性,一双眸子赤若红玉,最是惹眼不过。身上穿着扶丞宫里的仙娥亲手缝制的锦袍,远远看去,跟个小人儿似的。

扶幽在白泽身边坐下来,抚摸着他的皮毛:“怎么想起来来瞧我?”

“你让二殿下给我介绍了菟丝做朋友,我很开心,想亲自上来谢谢你。”

“她那样欺负你你还开心?”

白泽不同意这个说法:“菟丝她没欺负我,她只是在跟我玩。”

扶幽“噗嗤”一笑,扯了扯白泽嘴边的胡子,“你还真是好欺负。不过,看到你们合得来我就放心啦。”

过了一会儿,白泽恢复了体力,一人一兽一起回了崖顶。

崖顶上,菟丝站在婆娑树的树梢上,眺望着下方的云海,看见白泽上来,还招呼他:“阿泽你快看,好壮观的云海。”

白泽走了过去,清风拂着他根根油亮的皮毛。菟丝一个翻身倒跃,落在他头顶上,一大一小两只灵兽就那么静静看起了云海。扶幽看着他们俩毛茸茸的后脑勺,心情愉悦极了。

胤玄听说白泽要来看扶幽,特意让白泽捎带来了一本乐谱,乐谱里收录的皆是失传已久的古曲。扶幽喜欢曲乐,送与她聊以解闷。

这是白泽的说法。真实的情况是白泽要来看扶幽,问胤玄有没有什么礼物需要由他转交。

胤玄皱着眉头说:“我干嘛要送她礼物?”

“毕竟是你害的人家下不得山,每天枯对着一面石壁,一个小姑娘多可怜。送个礼物缓和一下关系嘛,要不然等她下山了,你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,怎么相处?”

胤玄好气又好笑,“她不就是叫扶丞引荐了那只茕兔给你做朋友吗?你就不知道谁是你主人了?”

“你是我主人,这我清楚得很。你说你送她那本你珍藏的古曲谱怎么样?她平时也好弹个琴什么的,你送她那个她肯定开心。”

胤玄看白泽这个架势今天他若是不送点什么给扶幽算是别想清静了,当下道:“那就送那本乐谱罢,上面的曲子我悉数熟谙于心,留着也没用了。”

就这样这本乐谱到了扶幽手上。

扶幽却不是很领这份情,看着手里的乐谱嫌弃巴巴的,“谁稀罕呀,几首曲子罢了,当谁没听过似的。”

“这个真是失传已久的古曲,胤玄当个宝贝似的收藏,要不是为着你他也不可能送人。你们又不是一辈子不见面了,闹的太僵对谁都不好。鸾君若是恩典你提前下山有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方便不是?”

扶幽神色有几分动容,“真是失传已久的古曲?”

“可不嘛,不信你翻开来瞧瞧。”

扶幽翻来瞧了几首,还真是闻所未闻的曲子,随口哼了哼两首,曲风奔放,自有一股古韵在里头,满意地揣进怀里,“那我就收下了,你代我谢过大祭司的好意。”

白泽大松一口气。

又跟白泽菟丝说了一会话,薄暮冥冥时分他们两个就下山了。扶幽回到山洞里,照例打坐。不打坐的时候她就练习乐谱上的曲子,这样三百年过去了,鸾君降下恩典,说她诚心悔过,惩罚的本意已经达到,叫她立刻下山。

其实鸾君老早就想让扶幽下来了,贴心小棉袄不在身边,他也想,但是听扶丞说扶幽在无恨崖乖得很,每天都有打坐练功,比起在外头散漫的样子不知用功多少倍,愣是忍着思女之苦让她在无恨崖上多待了一百年。扶幽若是知道得恨死他二哥。

不管怎么说,重获自由终归是好事。当晚扶幽在倾澜殿摆了席千杯宴,把她的好友都邀来了,众人欢庆直至天明。